【千秋纸上尘 捌】绾春风
组员自行发出。
主题: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是冥界子美萌混(?)过关重返大唐再见太白。有中国地府传说设。
·半史向。本来抽到的诗句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想以十年为时间线写全史向,但写着写着好像拉成千年了。我是跑题小能手.jpg
·大概是温暖致郁(x)治愈向。想写出春天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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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改旧时波。
千秋岁
“杜氏二甫,唐大历五年饫死,入忘川水。”我将手中的名录卷了一卷,烦躁地轻敲着桌面。“千年之期早已过去,已然可以携前世之念转世,何故迟迟不愿?”
对面那人轻啜一口茶,抬眸望向我。“这位小友,年年复此一问,想来也累了吧。”
“休要唤我小友!小爷我乃是堂堂鬼差大人!”
“鬼差小郎君〔1〕可是较我差了数百岁呢。”
少陵先生笑不得。甫一展颜,我的怨怼没来由便消了大半。我疑心他身上住着春风。
“这六安茶倒不失为上品,谢无常眼光果真独到。还烦他下回捎些金陵春〔2〕来。”
“你这鬼……无常大人岂是你使唤得的?还有,金陵春是不可能有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就你这酒量……”我谑看他一眼,“考虑考虑雪花?”
少陵的神采黯了一瞬。我不知是没有金陵春打击到他或是雪花折辱到他,但我忽而想起他近乎是醉死的。
“抱歉。”我将目光瞥向一旁。
“千余年了,小郎君不必挂心。不过可惜那金陵春罢了。”他的目光倏然深远了,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沉疴。
“说起来,现世倒是有很多人喜欢你呢,少陵先生。与其久留这地府,何不前去一看?”我试图开导他,顺便第二百四十九次劝他投胎〔3〕。这也正是我此番请他喝茶的首要目的。
少陵只是微微摆首。我深舒一口气,这已然是年年上演的情景。阎王已明确表示地府供不起这位钉子户,并把劝他投胎的艰巨任务交给了我。为了我的业绩,我决心循循善诱,溯其根本以疏导之。
“先生既入那忘川之水,自是有放不下的人。”
少陵眸光微动。
“这有何妨,我同孟姐姐知会一声,将那人所在告知与你便是。”我决定作出让步。
“多谢小郎君好意。只是杜某……非是缘此而不愿投胎。”
深呼吸。
“少陵先生,这么多年了,咱俩也该交交心了吧。”我无力地伏在桌上,准备开始最后一番尝试。“这样下去,我这饭碗是岌岌可危啊。”
少陵似乎动摇了,颇为不忍地望着我。
“必不至此。小郎君是个好鬼差,杜某不会连累您。”
……少陵先生的关注点似乎有些与众不同?我心念微动,忽而想起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眉攒万国愁的诗圣杜甫。
我决心将卖惨进行到底。
“先生您有所不知,这地府的阎王啊,恃位高而欺鬼,我们是有苦难言,苦上加苦,苦不堪言……若您迟迟不走,我怕是要被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烟……”我的词藻还没搬弄完,少陵就打断了我。
是我演技拙劣了吗?
“不想你们的阎王竟是这等君王,委实令人发指。只是杜某一介孤鬼,也无可施援……”我真是低估了自己,少陵看上去义愤填膺。机会来了!
“先生此言差矣!只要您顺顺当当地投胎转世,我心便可休矣……再者,您迟迟不愿投胎,总也该告诉我个中缘由吧?”
少陵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叹,仿佛叹尽了万千喧阗。
“杜某并非有意生事,只是有一事相求。为此某甘愿不复转世轮回。”
“先生请讲。”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了,我喜不自胜。
“杜某想再回到大唐。哪怕只是俄顷也好。”
“这……我倒是想不通了,好好的来生你不要,偏要回那过去作甚?”
“去见一位故人。”
“你还会在来生见到他的。更遑论你入了忘川水,仍会记得他。”
少陵只是摇头。
“想来他已不知杜甫其人。徒添伤感罢了。毋宁回到大唐,彼此照旧。”
“唉……你们这些古人,我是弄不懂了。回到大唐……”我想起阎王如蝇在食的神情和那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劝走”,“也不是不可以。转世轮回嘛,也可以继续。”
“小郎君可会因此受罚?”少陵的眼神澄澈而郑重,倒映的分明是芸芸众生。
“不会不会,先生不必挂心。”我同那阎王关系其实好得很。当然,这句话是不会说出口了。
“如此便好。”
“先生想回到何时何地?”我翻出唐大事年表。
“匡山,李太白出蜀时。”声音是少有的铿锵。
李太白……我倒是有些许印象。是那位和少陵并称的诗仙?我又翻了翻手中的年表。
“让我看看……你们第一次会晤是在天宝三载。你说的那位李太白,早在开元十三年便出蜀了;如此提早相见,算是逆改天命了。之间相去的二十年,须用你来世阳寿易之……你可愿意?”
“杜某自当愿意。多谢小郎君了。”少陵晏晏然笑了,是春风般的笑容。
“不必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撇撇嘴,“一会儿我领你去崔判官那儿,你直须跟着他便是。还有,千万记住了,你现在前往的大唐乃是幻境,一旦做出有悖历史发展之举,便可能导致其覆灭。少陵先生,可要当心了。”
少陵窅望我一眼,忽然冲我作了一长揖〔4〕。
“小郎君是个很好的鬼差。杜某会一直记得您的。”
“可千万别,我受不起。”我索性将头也撇过去。
我可不会一直记得你。
大鹏赋
匡山此时是一片云峰白。斜云叆叇,烟波浩渺。我鹄立于山脚,慵慵然倚着一株老树。
“只有一个时辰。时辰一到,你便会从中消散,回到地府。”崔判官如是道。
拜托了。快些吧。
山色垂垂瞳朦。
我远远瞧见一位少年踏着星河向我走来。
少年胸中有丘壑,眼中是碧波万顷。我知道我等到了我的春晖。
“这位小友,可是迷了路?”
我抬眸。少年逆着熙熙曜曜的日光,像是要去往云霄之端。
“在下在等一位故人。”
“故人?”少年有些戏谑地看向我,“小郎君小小年纪,已然有了故人?”
“仅此一人。”我微微一笑。
“等他一起……上青天,揽明月。”
少年的眼中流出些许惊叹。“不想小郎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襟。想我如你这般大时,尚在耽习任侠剑术。敢问小郎君尊姓贵表〔5〕?”
“杜氏二甫。”我想起自己此时不过舞勺之年,“年幼无表。”
“在下李十二白,唤我白兄便是。杜小郎君,也是同我一般辞亲远游?”
“然。”
“如此孤身一人,可曾彷徨思乡?”
“我有那位故人作陪。何况……”我骋目望向身前辽夐的远方,“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少年似乎甚是惊诧。“小郎君与在下当真投缘。此语俨然抒尽我之胸臆。”
我缄默。
恕我窃去了你的些微年少轻狂。
少年朝我抱拳一礼。
“杜小郎君,在下这便告辞了。”
“白兄将之何处?”
“渝州,将往谒见李刺史〔6〕。”
李北海……你们却是会有些微芥蒂。但是真好啊,这份锐气尚未被磨去。
此时的大鹏方扶摇直上九万里。
后来白云苍狗,大鹏中天摧兮力不济。
“杜小郎君?”
我回过神来。“失礼了。”
少年全然不以为意。“在下观小郎君处囊之锥,可要一同前往?”
“多谢白兄好意,只是杜某资历尚浅,尚不敢有入仕之念。”
“如此,在下便期盼与小郎君重逢之日了。”
我朝他深深一揖。
会重逢的。会有银鞍白马,会有金龟换酒,会有飞蓬各远,会有春树暮云。
少年在山河中渐渐远去。有晞晖的光芒穿过层叠的云岫,穿过轇轕的林莽,穿过昧旦的昏冥,穿过三春的绸缪,堪堪落在他的身上。
“对了,太白兄。”
少年转过头。
“杜某那故人名唤子美,久仰白兄,拖我捎一句话。”
“竟是识得在下?小郎君请讲。”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我看见大鹏陟遐而去,沧溟不曾簸却分毫。
华胥引
“我说杜少陵,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沉默。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做有悖历史的事?还是你觉得提前说几句诗不会影响历史发展?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拉回来,你性命便是有虞了!”
沉默。
“你剽窃别匡山我还可以理解,怎么连自己的诗作都不放过?匡山读书处不是你晚年……”
等等。
别匡山和……匡山读书处?
我看向面色由赧然转为黯然的少陵。
“你们和匡山……有什么故事吗?”
“现在有了。”少陵又恢复了温润的神色,“不劳郎君挂心。有何咎过,杜某自当受罚。”
“罚倒不至于,也没出什么事。”我摆摆手。
关乎自己往事,少陵似乎不愿多说一句。
“走吧。去阎罗殿同阎王交代一声,先生便可以转世投胎了。”
少陵默然跟上我。
“阎王殿下!”还未入殿,便隐约有呼喊传来。
“有人将属下的酒喝完了!”
愤愤然的声音,定是谢必安无疑。
我轻轻进殿。阎王正按揉着太阳穴,看上去很是头疼。谢必安愤怒地站在一旁,活像炸了毛的猫。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我强忍笑意。
谢必安想必是气极了,全然无视了我。“那人真是无法可想!属下不过留他独自待上片刻,那酒便被他喝了个干净!属下已将他扣押,请殿下惩处!”
“谢必安,你这是公报私仇啊。”阎王笑着拍拍他的肩,“行了,这事先放一放。杜少陵,你且随我来。”
少陵同情地望一眼谢必安,随着阎王走去。我紧随其后。
这已经是我记不清多少次来到轮回井了。
有人前世享尽荣华不愿轮回,有人前世为非作歹不敢轮回,有人不愿喝孟婆汤又不愿入忘川水。这些人多数都是由我疏导,再送往轮回井。看着他们投井轮回,久而久之,我连井边究竟生了几株草都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像少陵这般入了忘川水仍不愿转世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想来也奇妙,我竟是同这个千年前的诗圣保持了这么久说不上朋友也说不上冤家的关系。
我凝视着这个同我纠葛了几百年的人,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背负的山河万顷,他苦等的千秋万岁,还有他不惜一切只求见一面的那位少年。
他似乎有很多悲怆的往事,而我总是毫不客气地将它们拎出来。也无怪他什么都不愿对我说吧。
怎么了呢?也许是快要告别了,我竟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
“阎王殿下,鬼差小郎君,杜某这便离去了。在地府耽误这些年头,实属抱歉。”少陵再次作了一揖。
阎王似是毫不在意般摆摆手,也不知背地把少陵骂得狗血淋头的是谁。
我也学着他摆摆手,鼻子却是不争气地有些酸涩。
你的那些故事,终究是没有讲给我听啊。
少陵探身入井。我发觉井边的草竟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株来。
绮罗香
“鄙姓杜,单名一个甫字。”
我感到整个班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也无怪乎,毕竟那个被后世誉为诗圣的杜甫,早已死去了千余年。
那个悲怆的杜甫,那个潦倒的杜甫,那个醉里眉攒万国愁的杜甫,将不再有人认识。
孟婆同我道,高一下学期时转入这所高中,此时李太白也恰会转来。
那么李十二,你可会来?
“杜同学先坐在那里吧。”老师一指教室后方靠窗的两个位置。我缓缓走去,坐在紧挨窗户的一侧。
正是仲春时节。窗外柳莺花燕,一片暄妍之貌。阳光踏着繁茂的树木轻轻探进窗内,洒在我的桌上。
靠窗的位置真好。
“李白。”
清清泠泠的声音。我侧头望向讲桌旁声音的主人。
少年胸中有丘壑,眼中是碧波万顷。
又见面了,我的春晖。
少年在我身旁落座。班上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我身上。
“不是吧,真有这么巧的事?”
“活久见了。”
“缘分呐,啧啧。”
老师拍了拍讲桌肃清纪律。我忍不住再次侧头看向我的同桌。
“阔别千余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什么?”少年看向我,眸中除了不解并无其他情绪。
我摇摇头。我在期待些什么啊,他已经不是那个飘然思不群的谪仙了。
第一节课很快便过去。不出我所料,下课铃甫一打响,便有同学围了过来。
“杜同学,李同学,你们以前认识吗?”
“算是认识。”我莞尔。
少年窅望我一眼,眸中似乎多了些其他的色彩。许是我的错觉吧。
“以前的李白和杜甫,他们认识。现在的……才将将认识。”我补充道。
“这样啊……感觉你们像认识了很久一样。杜同学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风一样……那杜同学,你对《赠汪伦》《赠孟浩然》等一系列诗作有什么看法吗?”这位同学像是换上了一个最近很火的滑稽表情。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以前的那个杜甫。”我勾起一个和善的笑容。
“哎,我收回刚刚的话。”这位同学悻悻然走开了。我有那么吓人吗?
座位旁又恢复了清净。我从书包中翻出尚未读完的《唐诗杂论》,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闻一多先生为我专门写了一篇评传呢……实在荣幸。
篇幅不长,我很快读到了尾章。我正看得入神,李白忽然凑了过来。
“……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7〕原来你对李白颇有微词啊?”
“不是的!你看后面,‘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我只是更为仰慕诗人的你罢了!”我实在有些赧然。
我们都笑了起来,而后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我们在谈论时都是用的“你”和“我”?
不可能的。必然是口误。能再见面已是幸甚,作何奢望更多呢。重新认识这位酒中仙,亦是件趣事。
正是仲春时节。我看见有晞晖的光芒穿过层叠的云岫,穿过轇轕的林莽,穿过昧旦的昏冥,穿过三春的绸缪,堪堪落在他的身上。
靠窗的位置真好。
声声慢
今天是少陵忌日。要去劝他投胎!
我猛然惊醒翻身下床,这才想起少陵已然投胎十六年了。
嗐,地府里没了那个身影,有时还真有些不习惯。当然,我才不是想他呢,我巴不得他早点走。
所以为了庆祝少陵投胎十六周年,我提了两壶好酒去寻阎王。
“怎么,想他了?”阎王笑得戏谑。
“你还没喝就醉了?我像是这种鬼吗?”我拍桌,“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少陵是顺顺当当转世了,可他驰念了千年的那位故人,已然无可再记得他。”
阎王轻轻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了却了少陵的执念,也算是美事一桩。”
“承蒙您厚爱,地府千秋只此一枚钉子户,倒是安排给我这个无名小卒了。”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哎,此言差矣。可不止少陵先生一人,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乃是谢必安做的工作。少陵转世后不久,才将将去投的胎。”
“竟还有一个?”我惊道。
“可不是!说起这个本王仍心有余悸……那尊大佛啊,可算是走了!”
“属下愿闻其详。”我心中大快,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位也是同杜少陵一样,入了那忘川水。甘等千年以留存前世记忆,偏生不愿投胎,真是咄咄怪事。若非那次他喝完了谢必安的酒,我还真不知有什么能说动他!本王唐时私藏的金陵春啊,全部供给了他;还许他投胎至酒商之家,这才好声好气地给劝走了!要我说,这样的祖宗就不该来地府,直接飞升成仙得了……对了,那人倒还真得了个诗仙的名号。名氏我记得是……”
“李氏十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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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时“大人”一词单指父亲,所以子美只能微笑并默默改口。
〔2〕李白曾饮之酒。“台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
〔3〕杜甫殁于公元770年,入忘川河则当于公元1770年投胎转世。仅忌日可投胎转世,故鬼差一年一问。(他太难了怎么遇到了钉子户)
〔4〕拱手礼的一种,较短揖敬意更甚。长幼尊卑间皆可使用。
〔5〕旧时称呼以表字为敬,询问表字亦较直问其名敬意更甚。
〔6〕与下“李北海”均指李邕。
〔7〕与下“实在是……”均为《唐诗杂论》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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